纪念齐达内君

七少爷的烟

一
中华人民共和国五七年七月十日，就是国际足联为意大利获得冠军颁奖的那一天，我独在电视前徘徊，遇见黄君，前来问我道，“先生可曾为齐达内写了一点什么没有？”我说“没有”。他就正告我，“先生还是写一点罢；齐达内退役前就很爱看先生的帖子。”
这是我知道的，凡我所发表的帖子，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，跟贴一向就甚为寥落，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，毅然在每一篇帖子后面跟贴的就有他。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，这虽然于退役了的齐达内毫不相干，但在发贴者，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“千里传音”，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，但是，现在，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十几张血淋淋的红牌，洋溢在我的周围，使我艰于呼吸视听，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？长歌当哭，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几个所谓足球评论员的阴险的论调，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人间的浓黑的悲凉；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，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，就将这作为跟贴者的菲薄的祭品，奉献于退役者的面前。
　
二
真的猛士，敢于直面无耻的拉扯，敢于正视卑鄙的辱骂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？然而球场又常常为庸人设计，以演员的演技，来掩盖真相，仅使留下淡红的红牌和微漠的背影。在这淡红的红牌和微漠的背影中，又给球场暂得安宁，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！
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；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离七月十日也已有两星期，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，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
三
在众多的球员中，齐达内君是我的偶像。偶像云者，我向来这样想，这样说，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，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。他不是拙劣的表演受伤而存在的偶像，是为了足球舞蹈而存在的大师。
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，是在九五年夏初在波尔多队的时候，攻破AC米兰球门的几个人，其中的一个就是他；但是我不认识。直到后来，也许已经是他到了尤文图斯，才有人指着一个光头告诉我，说：这就是齐达内。其实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，心中却暗自诧异。我平素想，能够为这么有名的俱乐部看中的球员，无论如何，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，但他却常常微笑着，态度很温和。待到我将目光专注于意甲，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，也还是始终微笑着，态度很温和。待到赛季末，往日的球员以为责任已尽，准备陆续转会的时候，我才见他虑及俱乐部前途，黯然至于泣下。此后似乎就不相见。后来才知道他被尤文图斯卖到了西甲的皇家马德里，因为西甲的比赛不常看，总之，在我的记忆上，那一次就是永别了。

四
我在十日早晨，才知道有球员马君向齐达内君挑衅的事；马上便得到噩耗，说裁判居然掏出红牌，将球员罚出场外，而齐达内君即在罚出者之列。但我对于这些传说，竟至于颇为怀疑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，来推测马君与裁判的，然而我还不料，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。况且始终微笑的和蔼的齐达内君，更何至于无端在球场发这么大的脾气以致于喋血呢？
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，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身体。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挑衅，简直是虐杀，因为身体上还有鞋钉的伤痕。
但国际足联就有令，说他是“暴徒”！还要收回由群众评选的“金球奖”。
但接着就有流言，说他是受人利用的。
惨象，已使我目不忍视了；流言，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？我懂得衰亡球队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，沉默呵！不在沉默中变坏，就在沉默中变态。

五
但是，我还有要说的话。
我没有亲见；听说，他，齐达内君，那时是欣然上前的。自然，撞击而已，稍有人心者，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。但竟在球场上吃牌了，从背后拉住衣服，斜穿胸前，已是致命的创伤，只是没有便倒下。同去的马克来来君想劝慰他，中了四下，其一是手套，立仆；同去的图拉姆君又想去劝慰他，也被击，也立仆。但他还能坐起来，一个人在他头部及胸部猛击两下，于是倒下了。
始终微笑的和蔼的齐达内君确是退役了，这是真的，有他自己的话语为证；沉勇而友爱的马克来来君也退役了，有他自己的话语为证；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图拉姆君还在球队里呻吟。当三个球员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红牌的攒射中的时候，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！国际裁判的屠戮球员的伟绩，意国联军的惩创球员的武功，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。
但是球场上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，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……。

六
时间永是流驶，球市依旧太平，有限的几个球员被红牌罚下，在球坛是不算什么的，至多，不过供无恶意的评论员以饭后的谈资，或者给有恶意的评论员作“流言”的种子。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，我总觉得很寥寥，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撞击。球员的血战前行的历史，正如球的形成，当时用大量的人头，结果却只是一小个，但撞击是不在其中的，更何况是徒手。
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，当然不觉要扩大。至少，也当浸渍了亲族，师友，爱人，队友以及球迷的心，纵使时光流驶，洗成绯红，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。陶潜说过，“亲戚或余悲，他人亦已歌，死去何所道，托体同山阿。”倘能如此，这也就够了。

七
我已经说过：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某国人的。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。一是裁判员竟会这样地凶残，一是流言家至如此之下劣，一是齐达内君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。
我目睹法国男子的踢球，是始于去年的，虽然是少数，但看那干练坚决，百折不回的气概，曾经屡次为之感叹。至于这一回在球场中互相救助，虽殒身不恤的事实，则更足为法国男子的勇毅，虽遭阴谋秘计，压抑了好几场，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。倘要寻求这一次退役者对于将来的意义，意义就在此罢。
苟活者在淡红的红牌中，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；真的猛士，将更奋然而前行。
呜呼，我说不出话，但以此记念齐达内君！
　
七月廿四日。

血族

。。。。帅。。。。

未断臂的杨过

写的好